旧光景|李鸿章的“痞子腔”
李鸿章的“痞子腔”
侯德云
晚清之季，关于李鸿章的掌故多多，给我刺激最大的，当属“痞子腔”。
这故事很多人都熟悉。但我还要再讲一遍。讲完，才好说别的话。
同治九年（1870）初夏，天津发生教案，“不明真相”的群众，出于对教会的仇视，聚众闹事，烧毁法国教堂和领事馆，同时烧毁法英两国的讲书堂，打死法国领事、神甫和修女十几人，同时还打死多名俄国、比利时、意大利和爱尔兰人。
此时直隶总督曾国藩尚未赴任。因身体欠佳，已向清廷请假一个月，卧床调养。为防不测，老曾还从江西订购了做棺材的木料。有些史家说，老曾因教案烧头，才立遗嘱买棺材，决心以死殉职。此说谬矣。
老曾当时病到什么程度呢？据他当时的日记所言：“床若旋转，脚若朝天，首若坠冰，如是者四次，不能起坐。”
病得这么重，才请假一个月作调理，看来大清国的干部不太好当。
天津出事，老曾的病假被迫取消，只能扶病而往。行前，做了最坏打算，立下遗嘱。
老曾介入调查之前，收到门生李鸿章一封信，好意劝他“惟防备必须严密，亲军必须带往与洋人交略，参用痞子手段，不宜轻以一死塞责。”
这里提到了“痞子手段”。
谁都没想到，老曾就事论事对教案的处理方式，竟招来一阵狂风暴雨般的舆论攻击，让他瞬间堕落成一枚“卖国贼”，如梁启超所言，情状甚是危急，“白简纷纭，举国欲杀”。
清廷无奈，急调李鸿章去天津接任直隶总督之职，安抚教案风波。此时李正奉命协助左宗棠在陕西剿匪，闻讯大喜，“不及整备一切……先带亲军起程”。
师生二人在天津会面，有了一番著名的对话。
曾：“少荃，你现在到了此地，是外交第一冲要的关键。我今国势消弱，外人方协以谋我，小有错误，即贻害大局。你与洋人交涉，作何主意呢？”
李：“门生也没打什么主意。我想，与洋人交涉，不管什么，我只同他打痞子腔。”
对话暂停。容笔者啰嗦一二。“痞子腔”是安徽土话。李的老家在安徽，时常冒出些家乡土话，也在情理之中。用自由学者谭伯牛的话来讲，这三个字在当今语境中可以理解为：你跟我讲道理，我跟你耍流氓；你跟我耍流氓，我跟你讲道理。
李鸿章说过的那个“痞子手段”，跟“痞子腔”是不是一个意思呢？应该差不多。
闲话已毕，言归正传。
老曾听完李鸿章的“痞子腔论”，以五指捋须，徐徐说道：“呵，痞子腔，痞子腔，我不懂如何打法，你试打与我听听？”
李鸿章知道老曾不以为然，急忙改口请教。
老曾继续捋须，目光久久注视他的门生：“依我看来，还是用一个诚字，诚能动物，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……没有实在力量，尽你如何虚强造作，他是看得明明白白，都是不中用的。不如老老实实，推诚相见，与他平情说理，虽不能占到便宜，也或不至过于吃亏。无论如何，我的信用身份，总是站得住的。脚踏实地，磋跌亦不至过远，想来比痞子腔总靠得住一点。”
李鸿章事后声称，“我碰了这钉子，受了这一番教训，脸上实在下不去。然回心细想，我老师的话实在有理，是颠扑不破的”，日后办理洋务，“我只捧着这锦囊，用一个‘诚’字同他相对，果然没有差错”。
扯淡。说归说，做归做，李鸿章对东西各国的外交做派，是忽而耍流氓，忽而讲道理，文献上记得清楚，他赖不掉。后来是战场上一败再败，实在没法子，他才不得不跟人家低声下气讲道理。总之是打了半辈子痞子腔。
早在江苏巡抚时期，李鸿章就跟常胜军统帅英军少校戈登，因苏州杀降事件，大耍流氓，气得戈登暴跳如雷。李失信于苏州太平军降将，也失信于戈登，活泼泼做了一回小人。其实这等勾当，他一生中不知做过多少回。
我以为，李鸿章更像个传统的中国人。尽管古人关于“诚”字，说过不少好听的话。比如《中庸》里说：“诚者，天之道也；诚之者，人之道也。”但说一套做一套是国人的行为常态。这是由国人的自私本能所决定的。自古以来，中国一直都是人情社会，讲究宗族、老乡、同学、姻亲等各种关系，一个人如果不能在这种关系中立足，基本上等于被社会所抛弃。人情社会的伦理基础是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”。你这边鸡犬都升天，必然会挤压别人的利益空间，直说就是损人利己。而损人利己，不是小人是什么？
若非小人横行，这社会怎能被“潜规则”所左右，又怎能陷入“互害模式”而难以自拔？
相反，老曾却是一心一意要做个君子。君子做派，利己利人，了无蝇狗。北大经济学教授张维迎说，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君子之道，包含五方面内容：利己先利人、诚实守信、换位思考或叫“忠恕之道”、尊重产权与人的基本权利、创新精神。
这样说来，即便拿今日的君子标准去衡量，老曾也是赢家。
老曾奉诏举办团练之初，为“招致贤俊”而八方投书，以其诚意罗致一班人才于幕府，军事、政治、道学、名士，广收、慎用、勤教、严绳，“一时中兴之才，皆出其门”，李鸿章便是著名的一个，以“才大心细，劲气内敛”被老曾举荐为江苏巡抚。
老曾在文章和书信中，对“诚”字喋喋不休，发过许多议论，但终其一生，也只是规范了个人行为，别说门外那些熙攘的逐利之徒，即便是自家门生，真信他听他的，大概也没几个。他的亲弟弟曾国荃和得意弟子李鸿章都当耳旁风嘛。
在我眼里，老曾是一个未来的中国人。这个未来是指，完全走进契约社会，君子成为社会各阶层的中坚和主流。那时候，人人唾弃“痞子腔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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